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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南多·佩索阿的热情

1999-09-15 来源:中华读书报 ●李少君 我有话说

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你一旦注意到某个人,并逐渐地不断地持久地关注他,你就对他越来越了解,我这里想说的是费尔南多·佩索阿这个人,一个葡萄牙作家,生前默默无闻,长期居住在一个小镇上,47岁就去世,死去50多年后,突然被挖掘出来,近年来成为欧美文坛谈论的主要话题,被誉为“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杰出的经典作家”。

我最初知道佩索阿这个人,是从发在《天涯》杂志1996年第六期上韩少功先生翻译的其代表作《惶然录》的片段,当时不仅我,还有很多的人注意到了这位作家,怎么说呢,在《惶然录》中,佩索阿似乎什么事都拿来谈一谈,照片啦,理发啦,全是生活中的琐事,但他总能津津有味地描述一番,感慨一番,探讨一番,他对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似乎都倾注着无限的热情,听说作家蒋子龙读完后,立即打电话对别人说:“这个人怎么那么能说,什么都说上半天。”我读到的也只是那个片段,但从此对佩索阿留了心,也暗暗希望韩少功先生把《惶然录》尽快全部翻译出版,尽管知道他还对付着因《马桥词典》引起的风风雨雨、轩然大波。我心底的悬念是佩索阿这个人对日常生活怎么会这么关注、有这么大的热情。

说起来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我一关注佩索阿这个人,很快就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布罗茨基的一本书中发现了佩索阿的名字,那是一个演讲,在演讲中,布罗茨基表示他最推崇的葡萄牙语作家就是佩索阿。再后来,在刘再复一篇关于诺贝尔文学奖的文章中,刘再复为托尔斯泰、卡夫卡、佩索阿这些伟大的名字未能列入获奖者行列而抱不平。然后是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若泽·萨拉马戈的代表作《修道院纪事》一书的后记中,出现这样的评语:“葡萄牙最杰出的诗人之一费尔南多·佩索阿”,并引用了他的一首“著名的诗篇”。而最近的,是北岛在一篇散文中,说到因为极为推崇佩索阿的“感觉主义”,他差点与同样推崇佩索阿的多多及一位西方诗人一块发起一场“新感觉主义运动”。

就这样,我对佩索阿的兴趣越来越大,好在我正对佩索阿兴趣越来越大的时候,由韩少功先生翻译的佩索阿的《惶然录》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于是,我整天在家捧读《惶然录》,一边读一边纳闷,确实很奇怪,这个人为什么会对一切人和事物都那么关注、那么有热情呢?你看他在书中是如何对一切津津乐道的:佩索阿去理发,不经意中,人们告诉他一位曾给他理过发的理发师死了,于是,佩索阿一下子被击中,“是怀旧症!出于对时间飞驰的焦虑,出于生活神秘性所繁育的一种疾病,我甚至会感怀对于我来说毫不相干的一些人。……肥胖而脸色红润的男士,曾经手持雪茄烟站在香烟店的门口。还有那位面色苍白的香烟贩子。就因为我日复一日地见到过他们,这些人就会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吗?明天,我也会从普塔拉大街、道拉多雷斯大街、范奎罗斯大街上消失,……会成为其他人提起来恍若惊梦的人:‘真是不可思议,他怎么啦?……”还有一次,佩索阿看自己与办公室同事的合影照片,突然体验到一种“真实的痛感”:“我从来没有给自己的生理外貌打过高分,但是,当我面对每天相处的伙伴们的队列,将自己与其他如此熟悉的面孔相比,我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这样地无足轻重,几乎不存在……甚至那个打杂的小伙计,不论我如何探究自己,不去压抑自己的情感,希望它不是某种嫉妒———我也不得不承认,对比我一脸的空洞与乏味,对比这个呆若木鸡的丑八怪,他的微笑明确无误地要光彩夺目得多……”佩索阿就是这样地从日常生活的无数小事件中提炼出无限的感受与想法,他总是对一切都充满感觉、好奇、激情,他时而兴奋,时而沮丧,但他永远满怀热情地关注、探讨思考一切,自言自语,自我追问,自行辩解,自满自足,自得其乐。

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这种热情使我联想到所谓艺术的本质,这一点,韦伯说得很好,他认为不仅文学艺术,其实,学术思想都是需要一种可称为“艺术家式的痴迷”。韦伯在他的名篇《以学术为业》中认为:艺术或学术工作中,最重要的其实是热情,只要有了热情,在持久的不断的追求中,迟早会有灵感,从而也使得工作有创造性。韦伯认为,其实一切以学术为业的人,最重要的倒不一定是什么天才之类,即使天才,若无热情,也只会一事无成。韦伯说:“热情是‘灵感’这一关键因素的前提”,韦伯说:工作和热情,首要的是两者的结合,能够诱发想法的产生,但想法的来去行踪不定,并非随叫随到。的确,最佳想法的光临,如伊赫林所描述的,是发生在沙发之上燃一枝雪茄之时,或像赫尔姆霍兹以科学的精确性谈论自己的情况那样,是出现在一条缓缓上行的街道的漫步之中,如此等等。总而言之,想法是当你坐在书桌前绞尽脑汁时不期而至的。显然,如果我们不曾绞尽脑汁,热切地渴望答案,想法也不会来到脑子里。韦伯说:“我们不知道有哪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除了献身于自己的工作,完全献身于自己的工作,还会做别的事情。”

而我喜欢的作家纳博科夫(这会出乎很多朋友的意料之外,因我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喜欢严肃谨慎的人)也如此认为:好的艺术作品,其实是迷狂的热情的产物,他说:“对我来说,虚构作品的存在理由仅仅是提供我直爽地称之为审美狂乐的感觉。这是一种在某地、以某种方式同为艺术(好奇、温柔、仁慈、心醉神迷)主宰的生存状态想连的感觉”,里面充满一种轻快的迷狂的快感与愉娱感。说到我自己,我个人私下喜欢的始终是《洛丽塔》这样的作品,这样小而美的题材,那种纯粹的美与罪恶的迷醉,是让人心跳加快与充满审美狂乐的。

所以,说起来,热情确实是一种很辉煌的感觉,那种恋爱似的满是激情和冲动的狂乱,那种一心一意全身心地扑在一件事情上的专注执着,那种创造时俨然神灵附身的无所不能、汪洋恣肆、毫无忌惮的豪放快乐,那种灵魂出窍、飘飘欲仙的上瘾状态,真是让人可以抛弃一切、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甚至是为那一瞬间可以不怕快活得自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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